隆庆二年戊辰(1568),与学界通常定义为晚明时代起点的1573年,只隔了短短五年。这一年,日后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刚被立为太子,魏忠贤才出生,张居正自己也不清楚,他头脑中的改革设想日后是否有实践的可能……历史长河在波澜不惊之下,酝酿着日后的浪潮汹涌。
明 钱榖 《求志园图》(局部)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目前正在吴文化博物馆展出
那年春天,两个爱讲故事的苏州文人围绕园林营造有过一段意味深远的对话。对话双方,一个是苏州戏曲家张凤翼,一个是当时大明文坛真正的“扛把子”、张居正同榜进士、太仓人王世贞。这次对话的内容,被王氏写进了《求志园记》。张凤翼一开口就回顾起苏州悠久的造园史:“吾吴以饶乐称海内冠,不佞夫差之墟,甲第名圃亡虑数十计,即屈诸君指且遍,亡及吾园者。诸材求之蜀、楚,石求之洞庭、武康、英、灵璧,卉木求之百粤、交州,鸟求之闽、广,而吾园无一也。”
既然再华美的园林也终有湮灭的一天,何必力求奢华精美呢。于是乎“然至于旦而旭,夕而月,风于春,雪于冬,诸甲地名圃所不能独擅而长秘,而吾得窃其余。吾他无所求,求之吾志而己。且不见夫都将相贵重用事于长安东者耶?……吾无所求伸于外,然吾求之于千百禩注之前而若吾俟,求之八荒之际而若吾应,求之千百禩之下而若吾为之符节者,此岂可与豪举迹赏者道哉?”张凤翼很豁达,他将自己的园林取名“求志”,取自《论语》中孔子的话“隐居以求其志”,表达的是一种无欲无求的精神状态。
长久以来,春秋时期的凤池园和馆娃宫被视为苏州造园的肇端,实际上真正奠定苏州园林之城地位的,是有明一代的文人造园高潮,这种潮流尤以明代中后期为甚。钱榖《求志园图》绘于嘉靖甲子(1564)夏四月,这座园林大致也建成于这个时期,也正是在这一年,张凤翼考中举人,这也是他一生功名的顶点。
史载张氏“嘉靖四十三年(1564)举于乡,四上春官不第,遂读书养母,杜门不出以终身。家素封,爱游戏电竞以不善治生,遂日落,乃鬻书自给。”张氏终身不仕又不善经营,家道日落,生活捉襟见肘,无力营构繁复精巧的园林,于是便以简素取胜,求志园属于那个时代苏州园林“低配版”的存在。此园坐落于苏州古城东北角,南北走向,前宅后园,园以文鱼池为中心,池旁花木周匝,池中锦鳞游泳,凫藻欢腾。贫士造园,一切都是最自然,最本真的样子。
对于张凤翼的观点,王世贞并未明确表达自己的意见,只是“王子闻之,叹曰:‘善乎,子之求也。志则可与闻乎?’伯起(张凤翼)笑而不答。”他用两句禅家公案式的问答,举重若轻地给文章收了尾,却又让后世读者从字里行间品出一丝机锋。“志”可以是平生怀抱,亦可理解为造园理念。从王世贞的造园实践中来看,他和张凤翼所“求”实不相同。王世贞平生第一次造园,与求志园的营建几乎同时,那是嘉靖四十二年(1563),王氏在太仓城中建了一座离薋园。
“出鹦哥桥东,第之左门不五步而渠,其水仅逾寻然宛宛通官河,桥踞之,临桥而门,榜曰“离薋园”。园故里人朱氏之菜壤也,东西不能十余丈,南北三之,入门为蟠松二方,竹十余茎,最南有亭,曰“壶隐”其三方皆梅,可二十树,前叠石为山,頫盎沼,蓄朱鱼其中。山之延袤,仅可以丈计,而中有涧、有洞、有岭、有梁,皆具体而微。碧梧数株,骎骎欲干云,其右方为书室二楹,其左方种竹千余竿,露翠风簧,时时琴酒,适竹间有亭,曰“晞发”,以憩客。步壶隐之后,得小圃二,皆有栏竹藩之,桃、杏、木药、海棠、山矾之属寓焉。圃尽而迳,见为广除,孤峰出,为洞庭石嵌空玲珑,色青黑,而右有锦川斧劈辅之。复有老梅玉蝶、緑萼各一植。左右大可防台,临台而屋凡五楹,中榜曰“鷃适轩”状其卑小也,亦以志自得也。左室可读书,以得竹故署曰“碧浪”,右室可栖客,曰“小憩轩”。之后为重轩,临后池,拟种白莲百本,榜曰“芙蓉沼”。沼后距墙咫而近,亦有夭桃、紫薇、垂栁以覆之,度小憩室折而西北,为侧楼三楹,临渠而傍阶,其前庖扈、浴室也。”(王世贞《离薋园记》)
自罹家难后,从嘉靖四十年起,王世贞在老家太仓闲居了整整六年,离薋园便是这段时间他给自己的心灵慰藉。这是一座“东西不能十余丈,南北三之”的小园,但假山、池藻、怪石、名卉一应俱全,比之求志园,更显精巧。但像他这样一位“才最高,地望最显,声华意气,笼罩海内”(《明史·本传》)而又“三世为九卿八座巨富”(明·李维桢《弇州集序》)的人物,有足够的才力与财力完成一座规模和艺术价值远胜离薋园,在苏州造园史上堪称“天花板”的园林。
在离薋园内居住不到三年,王世贞便有意筹建新园。正如王氏在《山园杂著小序》中的自述“余治离薋园最先……适故时时托迹焉。其后治弇山园,乃始有山水观……”嘉靖四十五年(1566)左右,王世贞在太仓隆福寺之旁开始兴建小祗园,园名出自佛典“一时,佛在舍卫国,祗树给孤独园”,园中建有藏经阁,存有大量佛教经藏。就在为张凤翼撰写《求志园记》仅仅四年后,丁忧里居的王世贞又有了新的造园计划,他将自己购得的族兄“麋泾山居”旧石尽数搬运于此,开始了小祗园的扩建。
为了这座园林,王世贞几乎耗竭了毕生学问、心力与财力,专门聘请当时顶级的叠石高手张南阳妙手经营,穷极人力,在人间构建起亦真亦幻的神仙世界。以才高学博著称于世的王世贞引用上古神话传说,将这座园林取名“弇山园”。
“园所以名弇山又曰弇州者何?始余诵《南华》,而至所谓“大荒之西,弇州之北”,意慕之而了不知其处。及考《山海·西经》有云:“弇州之山,五彩之鸟仰天,名曰鸣鸟,爰有百乐歌舞之风。有轩辕之国,南栖为吉,不寿者乃八百岁。”不觉爽然而神飞,仙仙傞傞,旋起旋止。曰:吾何敢望是!始以名吾园。”(王世贞《弇山园记》)
明代文献所称小祗园、弇山园、弇州园,指的是这同一座园林。占地70亩的弇山园直至万历四年才全部完工,园中三个大假山群被称为“三弇”,象征神仙世界中“蓬莱、方丈、瀛洲”三座海上仙山,其假山之精巧复杂,绝不亚于今日之狮子林。“叠山、理水、建筑、花木”在弇山园都做到了极致,就像王世贞在《弇山园记》中夸耀的那样:
“园之中为山者三,为岭者一,为佛阁者二,为楼者五,为堂者三,为书室者四,为轩者一,为亭者十,为修廊者一,为桥之石者二,木者六,为石梁者五,为洞者为滩若濑者各四,为流杯者二。诸岩磴涧壑,不可以指计。竹木卉草,香药之类,不可以勾股计。此吾园之有也。园亩七十,而赢土石得十之四,爱游戏电竞水三之,室庐二之,竹树一之。此吾园之概也。”(王世贞《弇山园记》)
王世贞以他惊人的财力和想象力,完成了苏州私家园林建造史上一次前无古人的创举,他还专门编撰了一部《山园杂著》,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对这座园林进行了全面介绍,并将文人题咏汇聚收录书中,此书也被视为导游手册的雏形,而弇山园确实曾一度向游人开放,这是后话。弇山园落成至万历二十一年(1590)王世贞去世,这座被誉为“东南名园冠”的园林一直是东南名士诗酒酬唱、雅集宴游的场所。
弇山园在当时被公认为造园的最高标准而备受推崇,其造园手法对苏州后来的文人造园活动影响深远,不少园林出现与之相近的空间造景和场景命名。更有甚者,因可与之比较为荣。袁宏道《园亭纪略》说:“近日城中唯葑门内徐参议园最盛……殆与王元美小祗园争胜,祗园轩豁爽垲,一花一石俱有林下风味,徐园微伤巧丽耳。”陈所蕴《张山人传》称:“惟时吴中潘方伯以豫园胜,太仓王司寇以弇园胜,百里相望,为东南名园冠。”就连张凤翼也不能不承认:“以吾园之泉石,不足当弇山、愚谷之培塿。”(张凤翼《乐志园记》)
文徵明的弟子,极具写实天赋的吴门画师钱榖(1508—1579),活跃于明代中后期的苏州士绅圈,与张凤翼、王世贞都有很深的交谊。受好友所托,钱氏为求志园、离薋园、弇山园留下了丹青写真。辽宁省博物馆收藏有钱榖所绘《竹亭对棋图》,上款为“凤洲先生”,凤洲为王世贞的别号,落款时间“丙寅”即嘉靖四十五年(1566)。以作画时间与画中场景推论,钱氏所绘极有可能是王世贞闲居离薋园中以棋道自遣的场景。
万历二年(1574),王世贞从太仓弇山园出发,沿大运河进京赴任。钱榖和他的弟子张复甚至一路随行,描绘下沿途的景物。
吾家太仓,去神都(北京)为水道三千七百里……去年(万历二年)春二月入领太仆,友人钱叔宝(钱榖),以绘事妙天下,为余图自吾家小祗园而起至广陵,得三十二帧。(王世贞《弇州四部稿》卷一百三十八)
钱榖以他的敏锐视角和细腻笔触,为我们留下许多无比珍贵的历史影像。他和王世贞默契配合,为后人架起了一台无比精密的历史显微镜,照见了远去的大明社会和那个时代的风雅故事。在这令人艳羡的晚明风雅背后,是以王世贞为代表的江南官僚士绅群体,对财富和社会资源惊人的掌控能力。
当王世贞和钱榖从弇山园启程北上时,他们根本想象不到,此时大明已经进入了最后70年的生命倒计时。此去京师,等待王世贞的将是波谲云诡的官场和自己与首辅张居正的恩怨情仇。再后来,随着改革的终止、皇帝的怠政、无休止的党争,以及士绅集团对权力财富垄断的加深,数十年后,大明终于轰然崩塌。诗里画外的晚明风雅,也许只是表象,历史的沉重,又有谁人能懂?